難為美醜定分界

在美學上有一個一直以來爭論不休的懸謎:為什麼有時候看似醜陋的東西卻令人覺得它是美麗呢?到底美醜的界線在那裡呢?一個日常生活的例子是:因為筆者害怕在髮型屋染上病毒,所以很久沒有理髮,再加上我不習慣梳頭,太太經常投訴我的頭髮有點難看,我為自己辯護說:「這是凌亂美!英國現任首相約翰遜也有同樣的髮型,人家尊稱他為『金毛獅王』。」

在藝術史中也有很多例子,1917年,法國藝術家馬塞爾‧杜尚(Marcel Duchamp)將便池當為藝術品,從而寫下了藝術史新的一頁。其實,廁所的流線型設計是很美的,但由於它令人聯想到污穢的東西,故此在傳統上,人們不會接受廁所具有美感。換言之,有時候美醜並不在於事物本身,而是在於我們對它的聯想。

最常見的聯想就是其功能性,舉例說,現代文化推崇身材纖巧的人是俊男美女,不過,如果以幾何構圖來說,其實其它體態亦可以是賞心悅目的,無奈,我們會不期然地由身型聯想到體重與健康、身體功能的關係。英國作家斯蒂芬‧貝利(Stephen Bayley)在他的《醜陋:萬物的美學》一書中挑戰了「美即功能論」,他指出:所謂「醜陋」的事物也可以是引人入勝的。普遍的觀念是,如果一樣東西能夠發揮功能,它就是美麗。可是,投下炸彈的B-52轟炸機十分有用,但在道德上它卻是令人反感的;同樣道理,槍支的外觀設計可以是非常漂亮的,但是它會引起恐懼的情緒,而不是愉悅。

不瞞你說,在筆者的很多攝影作品中,我都不介意採用看似「醜陋」的主體。在去年疫情還未十分嚴峻的時候,筆者和太太到了北加州旅遊,其中一站是雷耶斯角國家海濱(Point Reyes National Seashore),雷耶斯角位於三藩市北面,它以守望著美國太平洋海岸的燈塔而馳名,可惜在那一天燈塔沒有開放,但我們卻得到了意外收穫。在開車途中,內子突然指著海邊說:「那裏有一艘破船!」停車之後,我走向海濱,發現了一艘傾側的爛船擱淺在那裏,船的名字就是「雷耶斯角號」。

後來我才知道,在歷史裏面先後有五十多艘船在雷耶斯角的海域遇難,「雷耶斯角號」是其中一名受害者,這艘漁船在出事之後被拖上岸,那片土地的主人本來打算移走這艘爛船,但受到很多本地的攝影師反對,最後土地主人從善如流。不幸的是,2016年有人放火焚燒「雷耶斯角號」,令這艘本來已經破爛不堪的船更加滿目瘡痍。但無論如何,這堆已經失去航海和捕魚功能的廢鐵,卻仍然散發出一種令人著迷的神秘美感!

那次旅程的另一站是位於聖克魯斯(Santa Cruz)以北的達文波特海灘(Davenport Beach), 達文波特海灘的特色是它有一個荒廢了的碼頭。1867年,一位名叫約翰‧達文波特(John Davenport)的捕鯨船長定居在埃爾賈羅角(El Jarro Point),達文波特在阿瓜普爾卡河(Agua Puerca Creek)的河口建造了一個四百英尺長的碼頭,目的是裝載從山上運來的木材,然後運往聖克魯斯。但好景不常,阿瓜普爾卡河流下了太多泥漿,塞滿了港口,令輪船無法泊在碼頭上,最後碼頭在暴風雨中被摧毀,剩下的東西就是今天的幾條石柱,達文波特因而宣告破產。

來到達文波特海灘之後,我們感到有點失望,最初我們只能夠在懸崖上晀望那個廢棄了的碼頭,由於日久失修,故此並沒有路通往海灘,攀下懸崖是唯一的方法。太太鼓勵我說:「你可以做得到的,我在這裏等你。」於是我背著兩部相機攀下懸崖,到達碼頭之後,我貪婪地拍了大量照片,我知道上去之後自己再不會下來多一次。無論如何,這個已經喪失了經濟功能的碼頭,在今天仍然激發起訪客思古之幽情。

德國心理學家魯道夫‧阿恩海姆(Rudolf Arnheim)將醜陋定義為對無秩序和不協調的東西產生內心衝突。無論雷耶斯角號與達文波特碼頭在外表上是多麼殘破和沒有秩序,但面對它們的時候,我的內心卻是充滿和諧的感覺。

 

◎ 余創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