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多分鐘的獨角戲
2021年1月，香港著名影星黃秋生獲得了第25屆亞洲電視大獎「最佳男主角」。至此，黃秋生成為首位集影帝、視帝、劇帝於一身的香港演員；而令他榮獲此獎項的作品，是一部電視系列片《理想國》中的最後一集—《聲音監獄》。這個只有40多分鐘的短劇是一幕罕見的獨角戲，從頭到尾，只有黃秋生一個人表演，喜歡黃秋生的人一定要看看這部短劇，不僅因他傑出的表現，更因片中所揭示的情景發人深省。
《聲音監獄》充滿象徵與隱喻，編劇以誇張的手法設計了一個奇特場景，一個由電子自動系統進行操控的無人管理監獄。犯人被關在單間裡，單間裡的系統按照嚴格規定發出指令，指導犯人過監獄生活；獄中人似乎很難有甚麼不滿足：三餐有保證，生活無憂；單獨監禁，不會與人有衝突；身體狀況隨時被監測，不會發生意外；還會根據人的體質制定個性化健身運動……聽上去不錯吧！
狹小的牢房一目了然
黃秋生飾演的單立奇出場了，他僅僅幾天的牢獄生活，就讓答案不言自明瞭，而他自己，與觀眾一樣，都是在事先毫不知情下，來到「聲音監獄」。
影片開始，單立奇滿不在乎地站著，靠牆拍攝正面、左側面、右側面標準囚犯照，他手裡晃著寫有姓名和囚犯號碼的卡片，一副吊兒啷噹的態度，不停地搖頭晃腦地轉來轉去。顯然，這是一個監獄的常客，對再次被囚禁並沒有甚麼恐懼震驚，反倒像是「賓至如歸」。
接下來，影片以一個完全垂直的俯拍鏡頭，讓觀眾對他要進入的牢房一目了然：240x180cm的狹小空間，僅有一個排泄蹲坑、一把椅子、一個小小洗手池，連床都沒有！不解之際，忽然有男聲響起：「歡迎來到聲音監獄，這是由人工智慧管理的無人設防監獄……犯人單(男聲讀作「丹」)立奇，0354號，即時入獄七天。」
監獄常客全都不理會
「我姓單(善)！笨，連字也不懂得念。」
「系統偵測到粗言穢語！根據監獄守則第一條，將自動扣減一分。」「我真的是姓SHAN(善)，不是姓丹。」「我說你姓丹就是姓丹！本系統永不出錯。」
單立奇嘟嘟囔囔：「扣吧，扣個夠吧，分數又不是錢。我告訴你，我這種經常進出監獄的，不是新來人。」他仍是無所謂的樣子，似乎被關進監獄不過是另一種混日子的方法，管它開心不開心，熬些日子就出去了。他連那個聲音從哪裡發出來，監測他的東西是甚麼，安裝在哪兒都不理會。他還沒領教到聲音監獄的厲害。
男聲再說：「0354號，基於資源短缺，所有行為及日常規範都有時間限制。刷牙、洗臉、吃飯、排便、運動、睡覺都有明文規定的時間。未能執行者需要加刑。」最後一句，隱含著森森寒意。
蛛網黏住獵物難脫身
聲音是甚麼？在這個監獄裡，聲音就是監獄長，它的每一句指令都不容置疑；它出自一套事先編制的程式，所以死板、絕對、嚴密、六親不認、不可動搖，它像一張佈好的蛛網，獵物一旦被黏住，就休想脫身了。
很快，單立奇就與聲音監獄發生衝突了。刷牙不夠快，扣分；鍛煉不達標，扣分；吃飯速度慢，扣分，語言不文雅，扣分……他的分值唰唰唰被扣成負值。當他抗議：「我有我的人權！」得到的答覆是：「這是你的問題，系統無法回應。」系統只管你有沒有照它的要求執行，全不管你有甚麼要求有甚麼權利；而你，處在它的權威之下。
看不見的聲音，有著真實的力量，僅用一分一分扣下去的數值，就降服了單立奇的意志，他別無選擇，只好竭力快快趕上標準。刷牙若干秒，吃飯三分鐘，連坐著睡覺都不抗議了。看來，叫人喪失自由精神，可以兩天搞定呢。
人權是很脆弱的東西
一個高度壓力的社會，會帶來甚麼樣的改變？結果常常是超出人的想像的。若以美國光景而論，大選前後，幾個月為度；緬甸，軍事政變前後，幾天為度。你會看到，人權是一個非常脆弱的東西。
「老大哥在看著你呢(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)」這是小說《一九八四》中的名言，也是很厲害，很叫人心驚的一句話，極權社會下每個人都如驚弓之鳥，緊張又恐懼。你不活在你的意志中，而是被限定在嚴格的規範之下，必須符合黨的需要，不能有任何出格行為。這部1949年出版的小說，虛構出政府權力過大的社會對人性摧殘的風險。作者喬治‧奧威爾預見性地向世人提出警示，告訴人們，到那個時候，最令人恐懼的是社會的整體架構，只靠一個東西來維繫，那就是「恐懼」。上個世紀的歷史分別以《古拉格群島》和《夾邊溝》，印證了《一九八四》的真實，它不是預言。
監控體系可全人管制
二十一世紀的《聲音監獄》看上去則與《一九八四》不同了。在單立奇乖乖服從之後，他與聲音監獄還有那麼一小段不錯的美妙相處呢。每天早晨，都是興高采烈的歌聲把他從椅子上喚醒：「喜氣洋洋，洋溢四方，熱烈地彈琴，熱烈地唱歌……」晚上，甜美的女聲與他交流，還教他怎麼加分來改變生活處境，那就是除了用紙條摺出沒用的小星星送給醫院病童外，還可以通過照顧囚室擺的一小盆假花來獲得獎勵。單立奇大大驚奇了，給假花澆水？
給假花澆水，正是聲音監獄裡最絕妙的設計，唯有人甘心接受虛假，並且明知是假還可以開始配合的時候，才是一個人的靈魂徹底屈服的時候。單立奇為了增加積分，甚至發明了對假花阿諛奉承之法，滿口讚美喜愛之詞。
相比之下，《一九八四》像是古代了，沒有電子監控技術的日子裡，極權者想要箝制所有人何等費勁！只能依靠週期性地發起各種運動，以及殘酷迫害和公開殺戮來維持人心的恐懼。當代完全不同了，數位監控體系實現了對人管制的全方位、立體化，而且更為隱蔽，一切殺戮與迫害都可以悄然無聲，表面上還多了幾分溫情呢！
照見現實背後的真實
你看單立奇受不了管控想躺地裝病的時候，聲音告訴他：「系統偵測到你的血壓140，脈搏76，體溫36……身體並無大礙。」這般瞭若指掌的關切，叫單立奇死的心都有了。
聲音監獄的生活是不能過的，連貓都會發瘋，何況有靈性有思想有感情的人！上帝創造的本是有祂形像樣式的活人。單立奇一次次在牢房裡崩潰，他摔碎假花，踢倒椅子，朝牆上的發音喇叭大叫，對著監視鏡頭伸出中指。
隔壁的犯人告訴單立奇，他是第1600多個0354號了，在他以前擁有此號碼的囚徒，全都自殺了。聞得此言，單立奇垂頭無語。片中最後一個鏡頭是：他揀起花盆碎片當作刀子，拼命切掉自己的耳朵……
「聲音監獄」是一個可怕的表徵，不僅顯明極權惡政的荒誕，也預示它的存在。今年5月達沃斯論壇預備討論世界經濟大重置等話題，政府、精英、金融等寡頭人物共聚瑞士，研究並決定全球的未來，高科技、飛機、互聯網，已經把五洲四海集約化成地球村，10億支監視器虎視眈眈，它不是照相機，大數據使它可以透視你的一切，就如同X光機掃描下的一個人，不再像是活人，而是一架骷髏。
非現實的「聲音監獄」向人們照見現實背後的真實。
◎ 嚴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