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視生命衰退中的無奈《被困在時間裡的父親》

未看電影之前,估計多數觀眾像我一樣,一看見安東尼‧霍普金斯這個名字,腦海裡立刻冒出《沉默的羔羊》,那個智商極其高,靈魂卻極其邪惡的魔鬼。

一般而言,曾經創出令人不可磨滅的藝術形象的演員,很難再有突破,因為觀眾的記憶會拒絕接受他所扮演的新角色!然而,在本片中,安東尼‧霍普金斯所飾演的老年失智患者安東尼一出場,就讓觀眾完全被眼前這位身患奧茲海默症,卻執意要自己照顧自己的自尊老人迷住。

影片以一段典型的「聲畫分離」方式開場。在急促而帶焦灼感的音樂中,人到中年的女兒安妮行色匆匆地走在天氣陰沉的倫敦街頭,趕往父親的公寓。音樂是《亞瑟王》裡的詠嘆調《冷之歌》,如果你知道古不列顛國君亞瑟王,如果你知道歌詞的大意,那麼,影片後面的故事裡,這段開場音樂將深深刺痛你:「難道您不知道自己的年齡有多大,有多僵硬和怪異嗎?我簡直不敢,承受痛苦的寒冷,我幾乎無法動彈或呼吸,讓我,讓我再次凍結至死……」

完全失去時間的概念

安妮進屋,驚動父親扯下耳機,音樂停止,原來影片配樂乃是源於父親安東尼正在傾聽的古典歌曲。此時的安東尼,看起來是清醒的,音樂使他表現得十分得體,充其量也只不過是一名老年人罷了。

但是,接下來觀眾很快就能感覺到那些不對勁的地方。安東尼開始找他的手錶,邊找邊抱怨。對此已很有經驗的安妮,走進父親的衛生間,隔不久就拿著找到的手錶遞給安東尼。這一場景會不斷地重複。找手錶在影片中成為一個隱喻:越是在時間裡迷失的安東尼,越是急切地想找到手錶;手錶讓他可以確定自己還在時間當中。到影片最後,已經住進養老院的安東尼,空空的手腕上不再有手錶,他也不再尋找手錶了。這位「困在時間裡的父親」,最終完全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。時間錯亂之後,一切都迷惘了,世界開始傾斜,存在與不存在,邊際模糊。

兼有偵破片推理效果

影片塑造了一位有教養、有趣味、愛藝術的奧茲海默症老人,他曾經是那一代典型的英國紳士–獨立自尊;界線分明,竭力保護自己的產業,即使是女兒也不行;接見來賓時一定脫下睡衣,換上得體的外衣;他也帶著英國人與法國人的彼此歧視,反覆勸說打算嫁往巴黎的女兒:「巴黎?他們甚至不說英語!」他拒絕承認日漸癡呆的病症,努力證明自己很好,竭力維持自己「正常」的一面。事實是,他一天比一天混亂,快要完全失去認知力了。

編導澤勒在此片中,充分發揮了電影藝術自身的特點,利用視角與場景之間的剪接、拼貼、變換、交錯,製造出角色出現迷失後的眩暈感,時而不知自己身在何處,時而不知對方是誰,自己是誰;並且以雙線敘事的方法,讓正常的時間與安東尼錯亂的時間互相穿插,使整部影片兼有偵探片的推理效果。借此,導演一方面引導觀眾感受身患奧茲海默症的安東尼的焦慮、迷幻、痛苦;另一方面也讓觀眾體會患者家屬的無助、無奈。

從場景中找敘事線索

電影場景以室內為主:分別是安東尼的公寓,女兒安妮的公寓和養老院。以安東尼的視角來環視的時候,一會兒他以為是自己的家,但看到牆壁上沒有熟悉的油畫、打開書房門發現後面是個儲物間時,他又懵了。他又看見陌生的男人坐在自己家的沙發上讀報,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?陌生男人報出名字,說自己是安妮的丈夫保羅,這是他的家,安東尼不過是個住客。過去與現在,張三與李四,此地與彼地,在安東尼的腦海裡混沌一片,無法逐一分辨明瞭了。

觀眾唯有從茫然雜亂的場景裡,找出女兒的敘事線索,才能理出一條頭緒。女兒已離婚多年,現在的男友在巴黎,她想與男友結婚,但老爸的情形讓她不能脫身。她為安東尼先後找了幾名護工,卻都被安東尼趕走。思路不清的安東尼會無端指責護工,把關係搞僵,讓對方無法工作下去。她最後不得已只能把老爸送進養老院,從巴黎寄明信片給安東尼表達問候,明信片上印的是龐培古城 (暗示:一個失去生命卻仍然以廢墟狀態存在的地方)。

患者與家人生命刺痛

影片幾個叫人心碎的情景,真實地反映了患者與家人的生命刺痛。病人會越來越固執、疑心強烈、無理誣蔑一切身邊的人,不可理喻無法相處;又不斷地懷疑親人要害他,生活在緊張與不安中。電影以一個夢魘般的場景顯示這兩難的苦境:女兒來到睡夢中的安東尼床頭,伸手扼住了他的喉嚨……是安東尼在懷疑女兒要殺他?還是女兒真想早日結束這絕望的一切?而在另一面,安東尼不可靠的記憶與不可信的訴說,卻可能也是事實,比如癡呆老人在醫院遭男護工扇耳光。但誰相信他?片中女兒蹲在地上揀碎茶杯的鏡頭,如泣如訴地述說安妮的傷痛,老爸支離破碎的大腦,就如手中的殘片再也拼不完整了。女兒終於發現,包括她對父親的一切耐心,以及企圖恢復父親記憶的一切手段,皆屬徒勞。

最終退到了幼兒階段

導演以人物關係的混淆來表示安東尼的記憶力不斷消退,醫生與女婿、護工與女兒,原來都是安東尼的頭腦裡難分彼此的效果。最後,暖心的護士來哄他入睡,恍然意識到自己並不在家裡,安東尼在護士懷中像孩子般哀哭:「我要媽媽,我要回家……」安東尼的意識,最終退到幼兒階段。

《困在時間裡的父親》大約是第一部正視奧茲海默症的影片。在不到100分鐘的時間裡,導演將一位患病老人生命臨近尾聲的世界,具體地呈現出來,以呼喚社會的關注。

世界衛生組織稱,目前全球有大約5000萬人罹患此症,而且逐年遞增。兩年前美國Biogen公司宣稱研發出治此病的藥物,等待FDA批准。藥物迄今尚未面世,這一消息讓公司市值一天暴漲900億是唯一的事實。

末世頑疾,挑戰世界的良心。《聖經》說:「愛是恆久忍耐,又有恩慈……」

 

◎ 嚴行